作者 | 谢明宏
编辑 | 李春晖( huī)
任何时代都可能诞生好( hǎo)电影，但只有经济上行期( qī)才能孕育出大烂片。唯有( yǒu)此时，才有如许狂野的艺( yì)术梦想和多方面的豪赌( dǔ)、洗钱需求金风玉露一相( xiāng)逢，便赢得笑骂无数。
它们( men)够大。首先是体量大，绚烂( làn)视效、群星阵容，这就非经( jīng)济上行期的一掷千金不( bù)惜工本不能做到。其次要( yào)声量大，否则纵然质量不( bù)佳，然而没几个人看过，也( yě)喊不出“大烂片”的气魄。比( bǐ)如现在，群众捏着票钱猛( měng)刷影评，断不肯去上一点( diǎn)片商的当，多少电影烂而( ér)不为人知，没准还能糊弄( nòng)一点“文艺”口碑。
它们够烂( làn)。这“烂”本身是包含一些东( dōng)北乱炖式的甜烂热闹在( zài)里面的。若主角是小人物( wù)甚至残疾人，故事是日常( cháng)生活甚至带点女性主义( yì)，谁敢冒冒失失喊一句“烂( làn)片”？顶多说“不好看”。就像群( qún)众说雷佳音长了一张“经( jīng)济下行期的脸”，这就没有( yǒu)一丁点烂片气象，可能也( yě)是大导们爱用他的原因( yīn)之一。换一张好看的、易于( yú)动情也令人动情的脸，就( jiù)容易担烂片的嫌疑。
因此( cǐ)，既然有人将短裤吊带、烟( yān)熏妆与大红唇怀念为“经( jīng)济上行的美”，硬糖君觉得( dé)自己怀念一下烂片，也是( shì)很有理由，很可谅解的。
从( cóng) 2010 年到 2015 年，诸如《铜雀台》《王的( de)盛宴》《小时代》《富春山居图( tú)》等都是被当年观众痛骂( mà)的大烂片。但现在看来，竟( jìng)然比暑期档的很多电影( yǐng)更具卖相。
那个时期的电( diàn)影“昂扬”与“粗糙”共生，可以( yǐ)说是用视觉奇观填补精( jīng)神空缺，以技术野心掩盖( gài)叙事漏洞，为个体欲望烙( lào)上时代印章。虽然烂，但烂( làn)得千娇百媚、烂得永不言( yán)败。
而当下的电影市场，不( bù)仅大制作几乎绝迹，也陷( xiàn)入了“规训过度”的疲态。各( gè)种类型片都在求稳，反而( ér)没了当年烂片那种“搏一( yī)搏单车变摩托”的锐气。
当( dāng)人们感慨郭敬明在《小时( shí)代》里用了多少高定是“真( zhēn)金白银”时，并非翻案，而是( shì)怀念经济上行期的“过剩( shèng)美学”。顾里姐妹团挥金如( rú)土，穿着 Prada 在那里扯头花。林( lín)志玲大玩变装游戏，和刘( liú)德华上演争夺国宝的诡( guǐ)异故事。而周润发的曹操( cāo)肉欲纵横，对着刘亦菲咋( zǎ)咋呼呼飙戏……
古装大片的( de)“消失”
曾几何时，判断一个( gè)导演是不是“大导”的标准( zhǔn)，是他有没有拍过古装大( dà)片。第五代导演那波人，普( pǔ)遍完成了指标。
张艺谋有( yǒu)《英雄》《满城尽带黄金甲》《影( yǐng)》，陈凯歌有《无极》《荆轲刺秦( qín)王》《赵氏孤儿》《妖猫传》，就连( lián)冯小刚当年都赌气拍了( le)《夜宴》。导演想上桌，没有古( gǔ)装大片是万万不能的。
一( yī)方面，国外媒体的鼓吹让( ràng)他们有了靠东方古典叙( xù)事冲奥的野心。另一方面( miàn)，国内同行的内卷则催生( shēng)了影片在视觉奇观上的( de)暗中较劲。但就像《歌手 2025》与( yǔ)《歌手 2013》的对比一样，当年看( kàn)“烂片”的观众绝对吃的都( dōu)是细糠。《英雄》都那么唯美( měi)了，还被那会儿的人们骂( mà)“犬儒主义”呢！
古装大片的( de)最后回响，集中在 2010-2012 这三年( nián)。难以想象，在 2011 年还集中上( shàng)映了《战国》《鸿门宴传奇》《倩( qiàn)女幽魂》《关云长》《白蛇传说( shuō)》《画壁》《龙门飞甲》等作品，2012 年( nián)则有《王的盛宴》《铜雀台》。
这( zhè)是最后的辉煌，也是最后( hòu)的疯狂。当年为何有如此( cǐ)多的古装大片，除了是票( piào)房宠儿更在于它们是阶( jiē)层流动焦虑的戏剧化转( zhuǎn)喻。《王的盛宴》重新诠释了( le)鸿门宴、成也萧何败萧何( hé)、霸王别姬等典故，编剧兼( jiān)导演陆川对历史的现代( dài)化解读其实不乏新意。
同( tóng)样是楚汉相争的故事，《鸿( hóng)门宴传奇》则更具传奇意( yì)味，是典型的港片式奇情( qíng)诡谲。比如说义军领袖怀( huái)王，为了平衡项羽和刘邦( bāng)两股势力，居然去请教“三( sān)位兵法神女”。这神女不知( zhī)哪来的，但给的计谋特别( bié)毒，“先入关中者王，可以让( ràng)两虎相争。”
全片在张涵予( yǔ)饰演的张良的回忆中展( zhǎn)开，把刘邦和项羽的争夺( duó)，细化到了谋士张良与范( fàn)增的“攻心计”。范增利用刘( liú)邦的疑心，最后让他怀疑( yí)张良勾结过项羽的反转( zhuǎn)，还是很让人虎躯一震的( de)。与其说是宏大叙事，倒不( bù)如说是地摊文学流行的( de)“厚黑解读”，即便今天也适( shì)合观众口味。
《铜雀台》的女( nǚ)性视角更具开创性，全片( piàn)都是以刘亦菲饰演的少( shǎo)女灵雎来呈现。用一个杀( shā)手来展现一代枭雄寂寞( mò)的内心，这就跳出了叙事( shì)窠臼。周润发的曹操是寂( jì)寞的，他说“孤能走到今天( tiān)，就是从来不相信任何人( rén)。”他也是矫情的，他说“进不( bù)了孤的心，就进不了孤的( de)身。”
当然，历史上的曹操究( jiū)竟像《三国演义》里诸葛亮( liàng)造的黄谣那样要霸占年( nián)轻美女“以娱暮年”，还是像( xiàng)电影这样充满温情和孤( gū)独，是值得探讨的二元化( huà)形象。仅就文本精度和内( nèi)核呈现来看，《铜雀台》都是( shì)严肃的古装大片，比隔壁( bì)《战国》里孙红雷说秦始皇( huáng)“太残暴了”要正经不少。
不( bù)管是《铜雀台》还是《王的盛( shèng)宴》，古装大片最适合作为( wèi)大时代的隐喻。当年阶层( céng)流动快，奋斗中的人们伴( bàn)随着剧烈的分化而惴惴( zhuì)不安，电影正投射了对资( zī)源争夺的集体焦虑。
无可( kě)替代的《山居图》
2013 年，是国产( chǎn)烂片的大年。剧情矫揉造( zào)作的《致我们终将逝去的( de)青春》打开国产青春片的( de)滥觞，奇幻诡谲的《富春山( shān)居图》以 3.0 的剧坊轩评分创下( xià) 3 亿票房神话。
《富春山居图( tú)》虽然是讲述国宝的辗转( zhuǎn)争夺，但融入了动作、夺宝( bǎo)、爱情、警匪、邪典、悬疑、科幻( huàn)、搞笑等多种元素，是当之( zhī)无愧的“国产 007 ”。从杭州到迪( dí)拜，从东京到米兰，电影企( qǐ)图用全球奇观来替代逻( luó)辑的连续性，让人目不暇( xiá)接“脑子一丢就是看”。
该片( piàn)人物众多、多线叙事，“大片( piàn)感”十足。在台北收藏的“山( shān)居图无用师卷”被盗后，香( xiāng)港特工、内地公安、中国人( rén)保、英国画商、日本变态纷( fēn)至沓来，更有看似黑道大( dà)佬实为特工领导的斯琴( qín)高娃“老佛爷”。
斯琴高娃坐( zuò)在一个覆盖狼牙齿和 LED 灯( dēng)管的轮椅上，尽显优雅神( shén)秘，感觉下一秒就要说：“我( wǒ)孝庄今天是来夺宝的！”手( shǒu)持沙漏里面装的是她老( lǎo)公的骨灰，名曰老娘想让( ràng)你朝上就朝上，想让你朝( cháo)下就朝下。
《富春山居图》的( de)剧情往往想一出是一出( chū)，观众就像在吃坑人的 Omakase，永( yǒng)远猜不到它下一秒给你( nǐ)上什么菜。为了保护山居( jū)图，保险公司给大家展示( shì)微波科技。张静初把一包( bāo)爆米花放在展柜玻璃门( mén)附近，按动遥控器就得到( dào)了一包爆米花。可恶，这是( shì)哪家爆米花的植入？搁现( xiàn)在好赖得整个“爆米花特( tè)殊场”。
男主刘德华决定走( zǒu)水路，半路却被一艘坐满( mǎn)婚纱美女的船给打劫了( le)。林志玲饰演的 Lisa 更是精分( fēn)，一会儿爱上刘德华，一会( huì)儿又要干掉他。配上志玲( líng)姐姐娇滴滴的声音，让她( tā)变坏人的时候有种诡异( yì)的恐怖氛围。
佟大为饰演( yǎn)的反派山本俊雄更是可( kě)圈可点，完全把变态死宅( zhái)和邪恶 boss 的内心戏外化出( chū)来。眼看手下志玲姐姐执( zhí)行任务失败，他的惩罚是( shì)给对方洗 jiojio。看似无厘头，实( shí)则发福利。
电影还给山本( běn)安插了不幸的原生家庭( tíng)。童年山本目睹母亲在父( fù)亲葬礼上和别人偷情，一( yī)把火烧死了母亲和奸夫( fū)，却在心里深深依恋和母( mǔ)亲长得一模一样的志玲( líng)！每次山本和志玲姐姐要( yào)亲热，到关键时刻就会投( tóu)降，跪在志玲姐姐面前认( rèn)错。哦莫，山本幼年丧父、弑( shì)母恋母，成年变态还阳痿( wěi)，可这和他偷画有什么关( guān)系呢？！
当年，人们说一部电( diàn)影难看，就说“烂得和《富春( chūn)山居图》一样”。但它确实是( shì)一部高概念电影，试图将( jiāng)中国文化与好莱坞动作( zuò)视听元素结合。在电影中( zhōng)可以看到《007》《碟中谍》《史密斯( sī)夫妇》《杀死比尔》等各种电( diàn)影的影子，日本娃娃杀手( shǒu)攻击的画面甚至有中式( shì)恐怖内味儿。
《富春山居图( tú)》的问世是那个年代“敢于( yú)烧钱”的明证。这种拼贴融( róng)合怪，完全可以视为技术( shù)试错的产物。但偏偏硬糖( táng)君忘了很多电影，对《富春( chūn)山居图》的大量镜头都记( jì)忆犹新。今天若还有这种( zhǒng)百变志玲与黑暗大为的( de)片子，高低要尝尝咸淡。
时( shí)代弄潮，激荡回响
当年《小( xiǎo)时代》出来，硬糖君也是高( gāo)举“拜物主义”旗帜进行批( pī)评的。仿佛越是在经济上( shàng)行期，人们越觉得消费主( zhǔ)义是洪水猛兽，感觉多看( kàn)一眼都脏眼睛。但到了下( xià)行期，又开始鼓吹老钱风( fēng)和新贵族，争当万柳书院( yuàn)少爷家的老奴了。
奢侈品( pǐn)全部真货，这个当年电影( yǐng)圈的共识，现在已经可以( yǐ)作为《小时代》翻案的供辞( cí)了。4800 万的翡翠手镯，王琳拍( pāi)的时候害怕摔了。7000 多件奢( shē)牌服装、3.3 克拉价值 150 万的 Tiffany 钻( zuān)戒，三百多套校服全是巴( bā)宝莉定制。当博主们一件( jiàn)件复盘电影中的奢侈品( pǐn)时，轮到郭敬明感受“自有( yǒu)大儒为我辩经”。
郭采洁穿( chuān)着香奶奶，对柯震东说出( chū)那句著名台词，是整个系( xì)列电影的核心注脚。“没有( yǒu)物质的爱情只是一盘沙( shā)，都不用风吹走两步路就( jiù)散了。”真搞不懂顾里的闺( guī)蜜为什么两面三刀的，有( yǒu)养我的神仙闺蜜，我每天( tiān)把她供起来。
《杜拉拉升职( zhí)记》看起来要比《小时代》穷( qióng)酸一点，讲述的是徐静蕾( lěi)从一个外企月薪 3000 的行政( zhèng)秘书，成长为月薪 25000 的公司( sī)高管。现在硬糖君说这是( shì)励志片，你们肯定要骂我( wǒ)是资本家走狗。可在当年( nián)，菜鸟升职的故事确实让( ràng)人感到未来可期。
与职场( chǎng)打怪并行的，是徐静蕾的( de)情场狩猎。电影颠覆了男( nán)主动女被动的传统格局( jú)，描绘了对职场和情场都( dōu)充满进取心的杜拉拉。而( ér)在娇牛马文学泛滥的今( jīn)天，现实和荧幕空间里的( de)杜拉拉都被“消灭”了。
从内( nèi)核来说，《小时代》和《杜拉拉( lā)升职记》都是对标《穿 Prada 的女( nǚ)王》的都市生活寓言。林萧( xiāo)和杜拉拉都是初入职场( chǎng)的新人，经历各种魔鬼考( kǎo)验后在大城市获得立身( shēn)之本，过上了曾经羡慕的( de)生活。
作为时代弄潮儿，林( lín)萧和杜拉拉的意义在于( yú)获得观众的想象性认同( tóng)。时代充满机遇，人人皆可( kě)成功。那些跨国公司的玻( bō)璃幕墙、奢华跑车、高定服( fú)装、名牌包包，传递的不止( zhǐ)对物质符号的单纯依恋( liàn)，而是机会丰裕感的虚幻( huàn)狂欢。
烂片里的时代印记( jì)，是经济高速增长在文化( huà)生产上的集中投射。2010-2015 国产( chǎn)电影在美学和叙事上的( de)“过度自信”，恰恰是社会转( zhuǎn)型期精神结构的镜像。那( nà)些曾被骂得体无完肤的( de)作品，如今反而因为承载( zài)了特定时代气息而具备( bèi)考古价值。甚至我们可以( yǐ)说，要体会原汁原味的时( shí)代风貌，就该在二、三流的( de)作品里去找，因为一流作( zuò)品是永恒的。
对物质的极( jí)度迷恋，对美色不加掩饰( shì)地欣赏，对成功学绝对地( dì)崇拜，那个混乱而蓬勃的( de)时代留下了大量烂片，怎( zěn)么不算一种“生物多样性( xìng)”的馈赠？烂片确实变少了( le)，我们为此庆幸过，现在却( què)有些沮丧。在小心翼翼地( dì)避开一切错误选项后，电( diàn)影剩下的却不是精彩而( ér)是无聊，就像今天的生活( hu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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